“脑机接口不是‘电子毒品’,我并未对此付出食欲不振等任何身体代价,相反,它就像我的‘打狗棒’,让我赶走‘抑郁’这条狗。从接受手术到现在,一年多过去了,我觉得也许这次——好景会长。”
“我经常感觉身后有一条带着纹身的黑狗在追我,它的背上纹有四个字:好景不长。”吴晓天(化名)说。
32岁的吴晓天患有“难治性抑郁症”,目前他在苏州经营着一家民宿。他称自己在黑暗中爬行了16年,“患病16年,我已经快忘了正常的自己是什么样,中医、气功、电击……你能想到的方法我都试过,我尝试过的相关药物能堆满一个房间。”但所有方法都只管一时之用,直到在大脑中插入了一个“情绪开关”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吴晓天是世界首个在人脑中植入“脑机接口”的抑郁症患者。脑机接口,即Brain-Computer Interface(BCI),是指通过在人脑神经与外部设备间建立直接连接通路,来实现神经系统和外部设备间信息交互与功能整合的技术。
吴晓天使用的这一装置连接着两条电极,每条电极上8个触点,通过调整电压、电流等参数,触点就会对大脑神经产生不同程度的刺激。电极从右胸延伸到脑后,再从后脑延伸至大脑前侧,穿过大脑前端的神经核团,按下按键时,电流刺激神经,从而改变情绪。
该装置主要有“工作”、“休息”两个模式,可通过手机软件切换。吴晓天白天需要在“工作模式”下跟客人交流,夜晚则会调至“休息模式”。
那两根电极被埋在吴晓天的身体里,从外形看,他与正常人无异,除了在给装置充电时需要将充电器对准右胸口,吴晓天用手比了比胸口:“就像钢铁侠有了胸口的反应堆才是英雄,我有了脑机接口,才有能量。”这股能量就像从胸口升起的一股暖意,支撑他面对各种生活琐事。
脑机接口装置的充电器,在给装置充电时,需要将充电器对准右胸口。受访者供图
澎湃科技记者与吴晓天初次接触是通过微信电话,他十分健谈,没聊几句,就在电话中模仿起不同歌手的唱腔,“我觉得我装了脑机接口后嗓音也变了,你知道周杰伦的嗓音吗?还有刘德华的,我都可以模仿。”
与吴晓天见面是在上海松江九亭地区的一个宾馆,他恰好来上海参加一家媒体的视频拍摄。吴晓天大约1.85米的个子,微胖,他称自己上学时候很瘦,长得也帅,有不少爱慕者,“安装了脑机接口后我胃口变好了,一下胖了很多,其实学生时代我是班草,而且我很聪明的,我对量子力学、生物学都很感兴趣,是抑郁症偷走了我的人生。”
采访前,他特意在卫生间用水将头发分成三七分,采访间隙,吴晓天不断接到电话,处理着民宿的工作,比如:空调漏水、押金未退等等,采访不得不数次中断,他表示:“我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。”采访中途,因快递地址填错,快递员打来电话询问,吴晓天向快递员表示:“我是世界首例接受脑机接口治疗的抑郁症患者,正在接受媒体采访,麻烦大哥帮我重新送一趟吧。”在吃饭时,吴晓天会与邻桌攀谈,时不时大声唱歌,并询问:“我唱得好听吗?”他对唱歌似乎真的很感兴趣,称打算将来在街边直播唱歌,“不着急的话,你们今晚能帮我拍一下我路演的镜头吗?给个面子好不好?”采访中讲到激动时,他要不断确认:“你有记录吗?这是金句。”他觉得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人生。
他说,这个装置并不像常人想的,“工作模式”就是高兴,“休息模式”就是抑郁,它不会掩盖掉除了悲喜以外的其他情绪,只是提升了大脑的认知能力和敏锐度。“以前遇到烦心事,我通常采取‘鸵鸟政策’,只是逃避,现在我虽然也会难过,但我知道那是一时的,总能过去。
脑机接口到底意味着什么?啪,吴晓天打了个响指说:“意味着:I’m back(我回来了)”。
以下是吴晓天的口述:
很难找到一个形容词去描述“工作模式”下我的状态,那不是像喝了酒一样的飘飘然,如果以0为正常情绪的分界,“工作模式”下的我,状态大概在1左右,“休息模式”下的我,情绪在-1左右。所以这个装置并非一键决定喜乐,它只是让我重归正常。
在“工作模式”时,我对一切的感知都会更敏锐,思维也会更活跃,都说敏锐的人对痛苦的感知也更强烈,但我的情况并非如此。我会站在上帝视角,对痛苦等情绪“隔岸观火”,就好像身上穿着一层铠甲,这些负面情绪无法再刺伤我,因为我知道,当我撑不住的时候,可以切换到“休息模式”来“疗伤”。
没错,“休息模式”并不代表我又回到了过去抑郁、绝望的状态,它意味着平静和养精蓄锐。通常我处在“休息模式”的时间越长,“工作模式”下的我状态就越好,就好像一辆蒸汽火车要烧大量的煤炭才能运行,“休息”的我就是在为“工作”的我补给能量。
当然,现在也会有焦虑的时刻,这通常发生在模式切换前。从“工作”到“休息”就好像拎着重物下楼,虽然在走下坡路,但也没那么轻松,从“休息”到“工作”就好像拎着重物去上班,我知道,我要抖擞精神面对各种事宜。焦虑就好像模式切换时的缓冲带,让我能做好准备,面对即将到来的精神变化,我无法、也不想摆脱它。
相较于之前的痛苦,这点焦虑真的不算什么。我16岁确诊为抑郁症,后来发展到重度抑郁,整日躺在床上与世隔绝。我觉得我的抑郁可能跟校园语言霸凌有关。当初从江苏南通转学至苏州,同学会嘲笑其他外乡人的口音,说他们是“乡巴佬”,我隐藏在其中活得战战兢兢,生怕被他们发现。我印象很深的是,那时候喜欢的女孩上学会途径我家,我奶奶常会在我出门前大声关照我要“好好学习”,我当时会拼命跑远,以防屡遭嘲笑的乡音被她听到。
那个时候,父母也无法理解抑郁症,在他们看来这就是“矫情”和“懒”。我最初也无法理解自己,一度去脑科问诊,当时甚至希望自己被确诊“脑瘤”,起码能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。后来也曾尝试过自杀,未果,被救回来的时候既痛苦又庆幸,我想就是这点对自己还活着的庆幸、对生的渴望,救了我。
因为我知道,正常的自己性格开朗,是抑郁症“偷走”了我的人生。我记得2014年左右,我就在网上看到过有关“脑机接口”的内容,但当时连服用抗抑郁的药都会被质疑,更别说在脑子里装设备。7年后,2021年,我跟别人聊天时又提及此事,她鼓励我应该试试。
随后,我与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取得联系,他们在2020年底成立了“脑机接口治疗难治性抑郁症”临床研究小组,邀请我作为受试者。不过在此之前要做很多筛选和测试,此研究只针对“难治性抑郁症”患者,我在核磁共振仓里前前后后总共待了得有10小时,还有智力测试、脑电波测试等,大概2天后他们通知我,我可以入组了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快要“刑满释放”了。
2022年初,我接受了手术,手术准备期最痛苦的事,就是需要在头部拧入数根螺丝来固定脑立体定位仪,因为此手术并非开颅手术,所以需要利用脑立体定位仪来确定皮层下某些神经结构的位置。这个痛感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,就好像脑内有好多发条,有人在不断拧紧它,我疼得上吐下泻。
手术大概进行了2个多小时,清醒后并未立刻迎来新生,相反,我迎来了一段反复调试脑机接口参数和模式的日子。
因为个体差异,每个患者都需要不断调整,找到一套最适合自己的调整方法,我经历了三个月的调试期。有很多次,“工作模式”下我的状态并不好,我再次怀疑:那条印着“好景不长”纹身的黑狗可能又回来了。在此期间,我对很多从未有过的经历产生了感触,比如,某次在医院调试时,我忽然感到被朋友背叛的愤怒,虽然我从未被背叛过;再比如,我似乎能体会到中了500万彩票的惊喜……最终,我跟医生一起协商,确定了这套白天“工作”,晚上“休息”的模式,我也是目前小组内唯一一个能自主掌握模式切换的患者。
找到那个合适的“点”其实就是忽然一瞬间,我说不清它的缘由和契机,只是在某一刻,忽然感觉心潮涌动,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。
我从不质疑这种感受的真实性,很多人怀疑,这是机器操控下的快乐,但对我而言,它是一股真实的力量,而且它并非来自不正当途径,只是脑机接口让那些错误的脑电波和电流回归了正轨。一切如常,我没有提高兴奋的阈值,也并未获得那些超越界限的快乐。
脑机接口不是“电子毒品”,我并未对此付出食欲不振等任何身体代价,相反,它就像我的“打狗棒”,让我赶走“抑郁”这条狗。从接受手术到现在,1年多过去了,我觉得也许这次——好景会长。